我喜爱陈旧、傲岸、沧桑的大树。每逢幸会那些大树,都会停步树下仰视好久,或许遥遥凝望着不愿离去。其中有一棵树久久扎根于我的脑际,树干独特苍劲,树形美丽多姿,冠如华盖,独具神韵。绵长的年月里,好像并不神往更高更大。它和它的兄弟姐妹们对土壤、气温没有过多要求,即便阳光雨露,也不会多承受一分,这造就了它和它们极细密、极坚韧、极耐磨耐压耐腐蚀的质地。这是棵生善于北方的树龄逾百年的柞树。
柞树又称橡树或栎树。我所见过的柞树,绝大部分非常矮小,一般又一般。人们好像连称号一声橡树、栎树或许柞树都不愿,而是像旧时叫那些被称为阿猫阿狗的农家孩子相同,叫它们“菠萝棵子”。
早春,单薄的菠萝棵子带锯齿的碧绿叶子刚刚萌出,就会有很多蚕的幼虫被放到树上去。这不同于南边的桑树。桑树叶作为桑蚕的食物,至少要从树枝上摘下来吧。我猜想,桑蚕比柞蚕柔嫩是一方面,还有个原因是柞树命贱吧。它们任柞蚕蚕食而不会死,却从此再也不可能长到傲岸——人们一直把它们约束在合适摘取蚕茧的高度。由于柞树的雨后春笋,也由于柞蚕对人工呵护的要求远不如桑蚕,与桑蚕丝并无本质区别的柞蚕丝的价格,可认为更多大众所承受。
柞树真实是命很贱的树,又是生命力极端坚强的树。我曾见过火烧往后的整整一面山坡,草木皆无,只剩下成百上千的菠萝棵子黑黢黢的头颅、黑黢黢的身姿,大火之后昂首挺立着。同行的朋友告诉我,下一年春风吹拂,这儿仍然是一片丰美的蚕场。通过大火,叶子会长得更大、更厚,更合适蚕宝宝们的成长和成熟。
与柞树宽如幼儿手掌般的叶子比较,柞树的花真实不起眼,难得一见。柞树的果实却很特别,精美得让人难以相信它们是粗暴的柞树的孩子。果实由边际镶嵌细密锯齿的杯状壳斗保护着。柞树果实的淀粉含量是很多林木中最高的,但由于滋味和口感欠安,在风调雨顺的年初它并不怎样招人待见,只能作为猪饲料或用于酿酒。在颗粒无收的大灾年,不只柞树果实,就连树皮叶子,都可以在啼饥号寒的日子供大众果腹祛病,苦撑度日。这时人们才又记起了柞树的好吧,柞树的果实有个好听的姓名——橡子。
北方绵长的冬季萧条荒芜。除了傲雪凌霜的松柏神态庄严严肃,林涛阵阵,八成也觉消沉。柞树是北方严冬山里除了松柏外仍显亮丽的仅有颜色。人们赞许枫树的火红,却无意注视柞树的叶子也是红的。而这红,既不会像枫树那样,只消十天半月就被无情的冬风漂去美丽,也不会像其他树叶那样,任贪婪的秋风掠个精光。柞树是绝不会屈服于冬风甚至冰霜雨雪的。再寒冷、再严格的冬季,都不能怎么办巨大的柞树抑或矮小的菠萝棵子。积累的力气让柞树长出了丑恶的结节,叶子却红着脸膛经久不落,整整一个冬季都不。它们在风雪中枯干而不变色,且一路高唱生命赞歌。直到春暖花开,巨大的树、矮小的树,从头萌出新鲜的叶芽,它们才会脱离树的躯体,俯身落地变成肥料,滋补脚下的土地。
柞树全身是宝。树干是优质木材,用处广泛。从柞树树皮、叶片、壳斗、橡实中提取的单宁,是制革工业、印染工业和渔业所必需。柞树较厚的皮层仍是抱负的软木资料。最贵重的野生猴头,就成长在柞树的枝丫上。用再优质的菌种饲养的木耳,都不能与野生山木耳相媲美,而野生山木耳就成长在倒下的柞树上。把最终的光和热也发挥到极致,这便是柞树。
柞树立于村口,护卫在村中,遍及于山里,耸峙在溪涧边,不在意脚下的土地是丰饶仍是瘠薄。它们像那些据守故乡的女子们,忍受着父亲、老公、儿子远走他乡讨生活的孤独寂寞,庇护着虚弱无助的白叟,呵护着幼小无知的孩子,用悉数身心擎起一片天空。
一棵把磨难当责任,在苦楚中活出才智的柞树,何曾不是一部人生启示录?我愿用最真挚夸姣的言语去赞许歌颂最一般、最一般的柞树,它们莫非不是北方地区的女神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