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民间，说树有多粗，没人会说“几米”，而是说“几抱”——算一下几个人拉手才干抱过来。

　　大树粗粝的身躯并不柔软，却温热。我清楚听到它有心跳和脉动，听到水分像血液相同络绎不绝地循环，听到枝杈在“吱吱呀呀”成长扩展的震颤。

　　我日子的胶东半岛有一份古树名录清单，我信任现在大多数当地都有一份这样的清单，上面翔实列有国槐、地蜡、柿子、银杏、黄连木、柞树、酸枣、核桃等树种，树龄从上百年到上千年。看着清单，我好像看到宗族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长者。所以，我依照清单，或特地或顺路逐个访问。

　　老树散布在城市和村庄的街头、院子、山野，孑然独立。在它们身旁，到处是年青的树木，或成排或扎堆，繁荣成长，笔挺顺直，叶子碧绿、新鲜，在风中愉快摇晃。老树却是沧桑的，枝干皴裂好像沟壑纵横的皱纹，疤痕累累好像劳累过度杰出的关节。

　　人们在地上绕着古树的周身圈起维护围栏，在围栏上环绕红绳、雕上“福”字、刻上斑纹，乃至立起石碑，赋予其严肃感。如此，人们通过它们，必收起松懈、随意之心，持小心谨慎之情绪，不再口无遮拦、言辞不恭，而是有忌惮、有束缚、有害怕，心里默念那些约定俗成的民间品德操行，对自己从前的言行予以审视和反省，对自己的期冀静静倾吐。

　　每一棵树活到今日都不易。从它们身上，能够正常的看到疾风骤雨、电闪雷鸣、严寒酷暑、干旱洪涝的痕迹，能够正常的看到病患缠身、刀劈斧凿、炮火硝烟的遗存。我曾见过一棵村头老树，几十年前被人用曲折的铁棍扎进树干，构成环扣，用以拴系牛羊，现在铁棍已彻底没入树干，只需一点模糊的痕迹，不知这棵树每天是否会疼——是隐约的疼，仍是钻心的疼。

　　家园的蓬莱阁古建筑群有一处天后宫，供奉海神娘娘，院内有一棵唐槐，至今一千多年，相传八仙于此喝酒团聚，栽下此树后漂洋过海。清道光年间天后宫失火，一夜之间毁屋三十多间，而槐树在大火的炙烤中奇特生计下来。唐槐的树干已空，仅靠树皮保持茂盛枝叶的营养所需，春天发芽长叶比一般树晚一个月，冬季落叶也晚一个月。看着蓬莱阁上游人如织、人山人海，唐槐不疾不徐，依照自己的节奏于热烈拥堵中沉稳漠然地走过四季，夏天浓荫、冬日虬枝，有了它，仙阁便有了古韵古意、品格清高。

　　每年立冬前后，蓬莱乡间一棵树龄一百四十年的苹果树，都会进行一场严肃的苹果采摘活动。这棵百年果树仍然果实累累，但人们怎样能够让它拼尽全力、劳累过度成长果实？所以，通过科学论证，一年只成长两千五百个果实。它被称为我国现存树龄最长苹果树，成长的苹果已具有了特殊的含义，重金求购者早已等候良久，可是人们满怀敬意摘下来的苹果，要把最好的一部分相同满怀敬意地送给当地的百岁老人、老。人和树相同，只需历经风雨沧桑，就会取得应有的尊重。

　　胶东的董家洼村，有一棵千年国槐，树下立一石碑，正面刻有四个大字“全国槐祖”。明代文献记载，相传是女娲所栽，用于调查、记载后世功过对错。秦始皇东巡至此，祭祀叩拜，封为国槐，昭示全国，教化万民。历代达官高贵、文人墨客便来此树碑立传，建楼阁、书篇章，以流芳后世。明洪武年间，山西移民至此，将此树与故乡洪洞县大槐树视为一起先人，确定两地一起的血脉之亲。村里人家姓董，传说土地爷在树下为七仙女与董永说媒为婚。明永乐年间一场暴雨洪水，冲走了楼阁亭台，老槐安好。

　　树，是咱们必读的前史教科书，是活生生的口述者而不是故纸堆，既满腹心事，也才高八斗。树的骨干、枝条、伤痕、造型，以及年年隆替的叶子、粗粝的树皮、深扎的根脉，都镌刻着韶光的印记，记载着眼前国际曾产生的全部，包含或适合或恶劣的气候，或沧海或桑田的天然，或茂盛或动乱的年代。扩大了看，它的每一寸肌肤、每一处枝叶，都暗含着社会前史的纤细痕迹，无所遗失，它与诸子百家、程朱理学、阳明心学及《二十四史》《资治通鉴》逐个对应，与每部当地史相互佐证，与历代水文地舆、人文经典、文学艺术逐个符合。

　　村头那棵老树，可能是村里先祖从“小云南”“大槐树”刚搬迁过来落户落户就栽下的，也可能是某一天鸟儿衔来一粒种子落入土中无意间萌生的。几代、十几代、几十代人曩昔，祖上哪一代人它没见过？村里什么样的大事小情它没经历过？其树冠如华盖，罩起一方六合，是同乡围坐、孩提游玩之地；能遮住酷日烈日，能抵御滂沱大雨；适于晚上的纳凉，适于妇人的针线活；可于张望中送别和盼归；曾是全村大事小情广而告之之所，凝聚着村庄的人气。在村头成长的大树是有道理的，挡住了风、守住了气，避除了讳，消解了突兀，营建了进退地步，为村子竖起了屏障。

　　荀子说，草木开花结果时不能采伐山林；孔子说“岁寒知松柏”；老子说“合抱之木，生于毫末”；孟子对从前生气勃勃的牛山之木被采伐表示出对善良之心的忧虑；庄子以为看似不长进而“无用”的樗树、栎树却能免遭采伐而成为长命的神树；董仲舒在其《春秋繁露》中从“天人感应”动身，对立采伐宝贵树木、不要滥伐山林；朱熹表字“元晦”，涵义树木有根系才会枝繁叶茂，做人也要像树相同，表面不露、品德内蓄；王阳明以为，人的志趣像一颗树种，只需专注成长，及时剥去繁余的侧枝，根系和树干就能强壮。

　　李白以“城边有古树，日夕连秋声”的凄凉萧条思念与杜甫的友谊；杜甫用《古柏行》“孔明庙前有老柏”凭吊诸葛亮与刘备，生发人生感叹；白居易用“风吹古木晴天雨，月照平沙夏夜霜”歌咏杭州美景；《诗经》与《离骚》，汉赋、骈文、乐府诗、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，音乐、绘画，儒释道经典，哪个离得开树？

　　槐树寻根，杨柳祛病，榆树救荒，银杏药用，梧桐引凤凰，香樟树木为女儿打造陪嫁箱柜……望得见山、看得见水、记得住乡愁。大树，是咱们永久的乡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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