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人说,圩上人懂鱼,山里人识树。自小在山里长大,其实许多树我并不知道,有些树即便知道,叫法也并不清楚,底子不管什么学名不学名,例如橡树。
祖居的村庄大门楼前,耸立着两棵大树,那树巨大粗大健壮,枝繁叶茂,二十户人家,多半都罩在树荫里。夏天的正午,庄子上的男女老少都喜爱坐在门楼前的青石板上纳凉、闲谈。那树,一棵是榉树,另一棵便是橡树。不过我们都不叫它橡树,“大黄栗树”叫惯了。许多年后,我才知道,它本不叫黄栗树的,而应该叫橡树或许栎树。时至今日,庄子里的老老少少,很罕见人说出它的洋名,便是一向铁定地称之为黄栗树。栎,与栗,本是同音字,栎树,栗树,听起来彻底相同,祖祖辈辈日子在那里的人底子不买栎树的账,他们都认为,跟板栗相同,相同结栗子,甭管是否彻底相同,都不能另眼相看取个洋名。融入血脉的东西,改动起来真实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
黄栗树的果子,故土的人都称黄栗,与板栗巨细似乎,只不过板栗以棕赤色为主,壳斗里常是多粒,栗米能够直接食用,且口感香嫩爽脆;而黄栗壳呈偏淡的黄色,壳斗中仅此一粒,籽粒苦而涩,无法直接进口食用。春华秋实,板栗赢得喜爱的时分,黄栗却无语单独傍晚,黯然凋谢一地。口腹之乐左右了挑选的规范,本来自然界里也有这种规律。在漫山秋光里,在秋风的摇曳中,看满山无人采撷的黄栗,抛弃一切的等待,欣然落地,悄然无声地寻觅自己的归宿,将魂灵安放在残花败柳里,安放在洞隙旁,安放在乱石或许石缝中,不由兴味萧然。
现已记不清人们从何时开端洗黄栗粉了,比照着山芋粉来做出菜肴,发觉它太涩,吃不下去。在乡村,做菜仍是妇女们内行,她们很快发现并把握了用浸泡原材料祛苦祛涩的方法,让难以进嘴的涩味变成了微涩的共同口感。一起,像柯属栗树和青冈属栗树这些同归于橡树科的籽实都被搜罗进去,掺在一起洗粉,然后再去做菜。当社会变革还没容得下人们耐性品味的时分,几十年眨眼就过去了,再寻它时,近乎飘渺。就像乌龟、老鳖、黄鳝、泥鳅、虾子……是水就有这些水产的时分,谁都不稀罕它们。
这些年来,偶有乡间亲属捎些栗粉过来,我都视为瑰宝,舍不得简单食用。每次做它的时分,都特别用心,特别考究。醒粉后,细心地把它冲成厚糊状,煮开即熄火冷却,再一刀刀划成豆腐块的形状,墨玉一般光亮。吃前悄悄捞起,软软的,滑滑的,糯糯的,手掌脚心都似乎痒丝丝的。片成一寸见方的小块,然后依据口味,配上各式各样的配料。一碟黄栗豆腐上桌,一点点慢待不得,严肃认真地摆放。望着星星点点的佐料如碎花开在温润的豆腐块上,口中似乎馋虫在活动。入桌坐定,目光闪耀,倏忽间,又变得迷蒙和飘忽起来:凹凸参差的山中,巨大挺拔的黄栗树干,柯栗树小孩鞋底般的宽厚叶片,青冈栗花红的像子弹头似的果子,它们或在春风里翩然起舞,或在夏天里播撒浓荫,或在秋光里安然归于幽静……拿不起来的筷子上,举不起来的酒杯中,点点滴滴都是故土的山前屋后。酒杯太浅,载不动丝丝缕缕的乡愁。每当三两挚友登门,大方之举非翻箱倒柜找上瓶把好酒,有一盆黄栗豆腐就算是我最高的待客之道了。
因采果、去壳、浸泡、漂洗、翻晒这些程序烦人,分明知道这种粉做出的豆腐细嫩爽滑,浅涩中透着一种罕见的鲜香味,山里人家却很罕见人去洗,卖价再高,也懒得去做。上一年一个朋友去山里,主人谦让送他两斤粉,他推托不收,心里想给二百元大钞来买就足够了,路过的人插话说:“这真是情面,要不两百哪能买两斤呢!”黄栗果子粉的宝贵,早已是今非昔比了。
这种豆腐,能够加肉末、口蘑炒着吃,再配以辣椒糊和葱花,香,嫩,滑,辣,苦,涩,诸味交融。悄悄夹起一块,方进口,来不及咀嚼,偏已早早滑入喉中,只留不尽余味在唇齿间翻转浸透。或凉拌,或打汤,都风味共同,令人过口不忘。不过,物极必反,矫枉简单过正。苦日子过惯了就怕苦怕涩,而黄栗果子在水中泡个三五天就够了,时刻过长,那苦涩的滋味就泡光了,反而丢了本性,这不契合当代人关于饮食的审美寻求。
孙思邈说它“消食止痢”,身边许多实践的比如证明此言不虚,且作用杰出。特别是孕妈妈遇上痢疾,又不宜吃药,唯它最好,纯植物的,没有副作用。家藏无多,常常遇孕妈妈患此疾,忍痛割爱,是情面,更是善事。
想不到板栗堆积如山,成了往常之物,不能直接食用的黄栗树果子倒成了香饽饽。人间的物事便是怪,想来谁也难以说清定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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