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月27日,除夕,导演大鹏的姥姥过世后第三天,电影第26场、第3镜、第1次正在拍摄。场记板上,黑色马克笔手写的片名《姥姥》异常醒目。
故事的主人公,原本是这位生活在东北农村,生养了五个孩子,正等着外孙从北京回来过年的83岁老人。拍摄一切就绪,但开机前一天,她摔了一跤,陷入昏迷。
大鹏被迫换了主人公,确立了新的故事冲突,却始终没改动片名。“吉祥如意”,这个像电影一样,有着对称结构和多层寓意的词汇,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。当时,“姥姥”这两个字始终陪着剧组,陪着大鹏,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初三,完成了11天的拍摄。
2018年,带着遗憾和创伤的短片《吉祥》问世。在中国电影资料馆放映时,大鹏也在现场。一位女观众问他:“你之前一直是做喜剧的,为什么想做这样一部电影?”
这也是许多人的疑问。在大鹏的履历上,喜剧是撕不掉的标签。他的成名作是《丝男士》,他的书叫《在难搞的日子里笑出声》。2015年他执导了第一部电影《煎饼侠》之后,决定陆续抛弃其他跨界工作,专心做喜剧。
2016年下半年,大鹏筹拍第二部喜剧电影《缝纫机乐队》,其间空出5个月的等待期。时间、地点,还有在乡下等着自己回家过年的姥姥——当时看来,这一切都刚刚好。大鹏抓住时机,燃起了要拍一部不一样影片的野心。
他给这部影片设置了大场景:一个东北农村老太太,一个从外地回乡的外孙女,一起过年。他想好了,要记录东北农村团圆的场景,在此之外,没有剧本,没有故事大纲。他踌躇满志,打算把“电影”交给“天意”,还轻描淡写地告诉女主角:“我们高高兴兴回家拍一场跟我姥姥过年的戏。”
出发前,他向所有人强调:“生活发生啥就拍什么,我们不去干涉接下来事情的走向。”
34个剧组成员和5名司机向小村庄进发。他们带着对未知的兴奋,准备去赴一场“天意之约”。但没有料到的是,天意越过渺小的人类,成为故事真正的导演——姥姥跌倒后,再也没醒来。
人们对《吉祥如意》的代入感可以十分具体。比如,长大后离开家乡,去大城市做一份工,过年回乡,被陌生感和熟悉感、疏离感和亲切感反复拉扯;又比如,我们和祖辈的最后一次告别,总是在毫无预兆时发生。
姥姥摔倒之前,大鹏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《吉祥如意》开拍一个月前。那是2016年12月,他带着同事,在老家吉林省集安市为《缝纫机乐队》前期勘景。工作结束后,大鹏提议,去花甸镇柞树村看看姥姥和三舅,也让南方的同事看看东北乡村。一行人在市区租了辆商务车,开到姥姥家。
大鹏依恋这个村庄,把它视为童年的快乐所在。小时候母亲身体不好,大鹏常常住在姥姥家,度过每一个寒暑假。那时村里到处跑着小朋友,有的孩子甚至在大人的玩笑里定了娃娃亲。如今他们陆续消失,大鹏猜测,应该和他一样,去了城市,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。
大鹏在姥姥家的墙上看到过许多照片。那是一大家子人在不同时间的合影,记录了一个东北家庭几十年故事。他想着,如果用摄制团队来记录姥姥家的一次春节,是否更有力量?
影片里,家中墙上贴满家庭合影。大鹏的三舅王吉祥因为多年前的脑损伤,无法与人正常交流
离开时,像所有在家等着孩子回来、又很快目送他们离开的老人一样,姥姥一手拄着拐棍,一手拉着外孙,一遍遍地道别。大鹏向《贵圈》回忆,后来很多时候,他都能回忆起和姥姥最后的对话。
《煎饼侠》《缝纫机乐队》的制片人陈祉希记得,大鹏当时提到的拍摄想法,“让一个女演员来扮演他,想拍一个在北京漂泊很久的女孩,回到了老家小村庄,和她的姥姥——一辈子没有走出过农村的妇女(的故事)。”陈祉希告诉《贵圈》,原本的故事主题,是想记录不同环境中的隔代女性,在筹备年夜饭、一块过年时,她们的价值观、她们对世界的认知,会有怎样的冲撞。
大鹏的故事让她很有共鸣,“这种独有的家庭影像值得保存和收藏,家庭影像下传递的关系和情感张力,是我们每一个家庭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故事。”
至于电影的叙事结构,大鹏在当时已经想好了。统筹金鑫对《贵圈》回忆,导演很“兴奋”,说我们去拍一部戏的同时,也一起记录我们如何拍这部戏。
工作人员被分为两组,分别负责《吉祥》和《如意》两部分——当然,当时都叫《姥姥》。《吉祥》部分像正常剧组一样,拍摄有时间表,有开始和停止;而《如意》没明确的开机和关机时间,3位摄影师和2位录音师时刻在线。
为了增加可控性,大鹏在电影中设置了提问者和引导者。他找到话剧演员刘陆担任这一个角色。2016年年末的一个晚上,两人第一见面,大鹏讲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故事,告诉她:“你就演女版的我,我们去拍一场天意。”
刘陆有点懵,又莫名兴奋。她提前一周去柞树村体验生活,阴差阳错地成了剧组唯一在姥姥病危前见到她的人。
“至少在最开始,我还是奢求是可控的。但随着事件开始,它就完全变得失控。”大鹏说。
《如意》记录了他在医院的茫然和无措。刘陆记得,当天晚上他把所有人聚集在会议室里,一根接一根地抽烟。没有人说话。刘陆恍惚听见一句:“不能让大伙儿大过年的白折腾一趟……”
他们很快有了决定,故事主角从姥姥变为陷入痴傻状态的三舅王吉祥。刘陆的角色变为王吉祥十年未回家的女儿丽丽。拍摄以更加冷峻的方式继续。假的“女儿”回来,神志不清的三舅表现得异常冷漠;母亲去世,三舅哭得像个孩子。
有时候摄影机在抖,那是摄影师在哭——《如意》剧组记录下这些额外的细节,但为了克制,最终没有呈现在电影里。
真实压迫着所有人。在电影最激烈的一场家庭会议里,饰演丽丽的刘陆从镜头中逃走,而真正的丽丽,在另一个房间低头刷着手机。事后,刘陆告诉大鹏:“我拍不下去了,我不行了,我不知道怎么办了,所以我走了,我只能走。”
姥姥去世的那刻,大鹏和丽丽站在冰天雪地中,张着手不知所措——《如意》的三个机位,忠实记录了所有人的反应。
大鹏在剧组话很少,他无法和家人沟通,也从不向同事分享煎熬和撕扯。他感到孤独,“像是在一个空间站,远离地球”。
姥姥在腊月二十七去世,葬礼在两天之后举行。大鹏想到自己“不是完全投入到一场葬礼的共同生活的亲属,这是我每次想起来,最难过的地方。”
那种冷静和疏离至今都在折磨着他。在某些观众看来,大鹏继续拍摄,这还可以算是道德层面上的疑点——当亲人病危,镜头应不应该停下?所有人都给不出确定的答案。
拍摄结束,人们离开村庄。短短十几天的拍摄,把家里原本储备过冬的木材烧掉了一半。姥姥家总是很暖和,二舅妈怕剧组的人冷,每天都要添好几次柴火。
剧组离开柞树村后,第一件事就是各自回了一趟家。大鹏进入《缝纫机乐队》的剧本创作中。那是一部新的喜剧,在2017年4月1日开机。他回到常规的秩序里,每天在剧组和大家打打闹闹,看不出异样。
此后的三年多,大鹏带着《如意》88小时的拍摄素材,在各种剧组间奔波。白天工作,晚上得空了就剪片子。没有人“敢”催他的进度。一段时间里,大鹏睡不好觉,他感觉自己病了,跑去看心理医生。医生说,也许心结是“在你该正式告别的时候,没有投入那场告别”。
原本电影的结尾是,一行人坐着商务车离开,熟悉的村庄渐行渐远。2020年年初,疫情期间,大鹏待在家里集中处理《吉祥如意》的工作,无意中在电脑里找到一段素材。那是2008年大年初一,还在北京做网站编辑的他拿着DV,拍摄了姥姥、三舅以及镜子里的自己。姥姥指着门后一副红色的“吉祥如意”窗花,笑着说,这个好。
那时候电影已经改名叫《吉祥如意》。大鹏把这段12年前的素材放在了结尾。
2021年1月24日,《吉祥如意》开始在全国范围点映。一场观影中,主创遇到了五条人乐队的仁科。仁科说:“此时此刻我都很疑惑,是不是我现在还在拍电影?我现在的周围,是不是还架着一台摄影机?”不少看过电影的观众会恍惚,哪里是电影之内,哪里是电影之外,又或者是电影之内的生活,已经溢出了银幕?
在某种层面上,《吉祥如意》的故事并没有喊停——所有和电影有关的感受,所有因电影发生的采访,都是故事的延续。
2020年11月27日晚,《吉祥如意》在金鸡电影节上展映。映后交流时,厦门的海风里站起一个大汉,举着麦,越说越哽咽——他想起了自己的姥姥。
这是一位吐槽博主。他来看电影,原本是打算寻找素材。一个月前,《演员请就位》热播,他专门剪了一期3分钟的视频吐槽大鹏。视频传得广,大鹏也看过。他有些郁闷,又自我开解:多年前我在网站做编辑,干的活也是吐槽别人,如今被网友劈头盖脸地骂,想来这就是因果吧。
这正是大鹏在娱乐圈的处境。他非科班出身,以《丝男士》出道,起点足够低,态度足够谦卑。2015年《煎饼侠》上映,票房飚到11亿,但影评人从此给他打上“滥俗喜剧”的标签,有观众认为他搞笑却不好笑。
许多念头和情绪会跟着时间积累,大鹏在里面找到一点点探索的趣味——他打算做个社会实验:拍一部文艺片,不署导演名字,邀请两拨观众,在同一个影院的两个厅同时放映。放映前,一拨观众被告知这是知名文艺片导演的新作;另一拨则被告知,这是电影学院大二学生过年回家拍摄的短片。
这就是《吉祥如意》的出发点之一。大鹏为电影设计了嵌套结构,两拨观众的反应,他计划剪进《如意》里,成为电影内容的一部分。
四年后,《吉祥如意》完整地出现,但内容早已与动念时千差万别。这个起点,以及实验的结果,对现在的大鹏来说已经完全不重要了。当初的不甘,早就被猝不及防的变故吞没。他说那就像“不相信命运的人,却让命运给重重的一拳。然后它告诉你:我永远比你大。”
大鹏想过,如果《吉祥如意》以另外一个样子成立会是怎样。比如一家人在春节的晚上没有吵架,比如姥姥没有离开,比如刘陆还是扮演大鹏,她和姥姥坐在窗前,探讨一些人生的规划……大鹏觉得,那依然会是一个能打动人的好故事,这些年的经历让他有了足够的自信。
但,没有如果。现在,他因为苦难而收获极高的评价,并为此备感痛苦。电影的结构,后来被北京电影学院副教授、编剧王红卫称为“全球范围内罕见”。有人看见了颠覆,有人看见了隐喻,也有人看见了“电影的神意”……2018年,《吉祥》获得金马奖最佳短片——《如意》里没有记录与之相关的荣耀片段。那是大鹏痛苦的顶点,他当晚回到酒店房间,看着那座奖杯问自己:“它是奖励你的痛苦吗?”
站在金鸡奖展映的银幕前,大鹏和那位吐槽博主有了一个片刻的拥抱。当初他为了验证人心的偏见做了这一部优秀的电影,后来“追寻了一圈,发现这个事并不重要了”。
他再一次提到宿命。“你站在这一段时间点回过头去看,有一个无形的驱动,我不知道那个是叫什么,宿命吗?就是它推动着你往前走,往前走。”
2018年的电影资料馆,观众对于“为什么想做这样一部电影”的提问被剪进成片,作为《吉祥》和《如意》两部分的连接。镜头里,大鹏没有回答这样的一个问题。是啊,他原本只是想拍一下回姥姥家过年的故事。